番外时世

    “新党……叛逆……老佛爷……德宗皇帝……”

    鲁镇咸亨酒店的隔间房屋里,传出来愤慨激昂的陈词,柜台前围着喝酒的人都知道,是四老爷又在骂人了。

    贺老六倚靠着那曲尺形的坚固大柜台,手里拿着一碗酒正在喝着,忽然听到了这样骂声,便悄悄捅了捅在他身边的袁星樨:“在骂你哩。”

    新党么,袁星樨在大清还没完的时候就已经剪了辫子,自然是这里头一号新党,况且毕竟这么多年了,贺老六也听说,四老爷对袁星樨是不怎么看得上眼的。

    袁星樨冲他一乐:“六哥不必多心,你听,他骂的是康有为。”

    那边正骂到“康有为变法叛逆”。

    民国鼎革,不能说毫无变化,最起码已经在提倡女子教育,现在许多地方,缠足的人不那么多了,尤其是大城市,多数已经不再给女儿裹脚,只不过在鲁镇,气息还是凝固的,外面几年前已经是“五四运动”,《新青年》也已发行了这么多年,这里还是老样子,四老爷痛恨的依然是康梁维新派,一腔政治激情都寄托在这上面,讲真康有为到如今还挨骂,真的有些冤,革命共和了,他急着在保皇,本来已经可以算作与四老爷一路了。

    听到他骂康梁,袁星樨恍然便感到,对于四老爷来说,过去的日子虽然不完满,不过这位前清的老监生倒是或许宁愿时光停驻在那个时候,就是慈禧太后戊戌政变那一年,仿佛事情就从此结束了一般,而之后的世情,照四老爷的看法,就是“一年不如一年”,和九斤老太的“一代不如一代”很可以对得上,无论是夏季热,还是豆子硬,都可以归在“人心不古”上,总之是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,天道反常啊。

    不单是四老爷这样的人在骂时代,围在柜台边喝酒的短衣帮客人也在骂:

    “加捐,加捐,整天在加捐,买棺材都要捐钱,穷人连死都死不起了。”

    “昨天撑船出去,遇到了土匪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很惨啊,赶车路上碰见了一群兵,不知从哪里败下来的,眼睛都绿了。”

    “唉,闰土,你怎么样?好一阵不见你到镇上来。”

    一个一脸麻木的男人动了动他那树皮般僵硬的脸,呆呆地说:“家里孩子多,这么多张嘴,总要打饥荒,税又重,出门总怕遇见兵匪,借了钱,老爷们又加派利钱。”

    贺老六于是想到,贺家坳可是好地方呢,寻常没人去要这要那,自家这营生也还过得去,不需要找人借钱。

    他们两个这一次来鲁镇,是买一些东西好待客,顾彩朝捎信来,要与孔乙己到山里住两天,这些年两边不时往来,顾彩朝终于是来了贺家坳,觉得这山里的景色还有些可看,之后时不时便也来小住三两天,如今既然要招待客人,就得准备一下,起码要买酒啊,家里只剩一点酒了,另外还得买些点心,喝茶的时候配点心,否则只是喝茶,肚子里发空。

    两天之后,顾彩朝与孔乙己坐着马车,赶在中午的时候到了贺家坳,两边见了面,贺老六一把就拉住了孔乙己的手:“老哥,你来了!”

    孔乙己也紧紧攥着他那粗糙的大手:“老弟,你还好啊?”

    孔乙己从前对不识字的人是不怎样看得上的,然而如今,他与贺老六已经是难兄难弟,就觉得不识字也没什么吧,自己倒是识字,可是如今读的都是什么呢?顾彩朝那刻薄鬼写了一篇文章,要自己朝夕背诵,那上面满满的都是要知恩图报,一生忠于顾彩朝。

    这样一篇狗屁不通的东西,孔乙己起先自然是唾弃的,然而给那禽兽威逼着,不背不行,每天早晚都要念诵,这么多年下来,已经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,一看到顾彩朝,就想到那里面的话,自己的脑子就好像给一个铁圈套住一般,硬生生给箍住了脑子,从前不读这些还没事,所以孔乙己便想,像是贺老六这样,不读书不识字,保持本真,或许还少受些毒害。

    他们两个携着手往里面走,贺老六看着孔乙己的脸:“老哥气色很好啊,面皮更滋润了。”

    孔乙己:可不是么,就好像那些鸭子,不时就把脑袋伸到屁股下面去,把那扁扁的硬嘴在那地方蹭来蹭去,然后把那油往身上涂。

    鸭屁股上的尾脂腺啊,顾彩朝和自己说的,起初自己还以为,这鸭子是有什么奇特的癖好,自从被迫跟了顾彩朝,孔乙己感到自己也越来越怪了,看到鸭子蹭它自己的屁股,也能够想到邪事上去,自己这个“赋比兴”也太强了些,听顾彩朝这么一解释,孔乙己才晓得了,原来是在涂油哩,让那羽毛油光水滑的,况且又能防潮,否则鸭子成天在水里,羽毛弄得湿淋淋沉甸甸,可怎么行呢?不是要沉底?就好像那些木船,也总是要上油防水的。

    顾彩朝和孔乙己到了这里,便先喝茶,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谈天,贺老六对喝茶没兴趣,拿了一块桂花香糕吃着,袁星樨和顾彩朝说起那一天在咸亨酒店,听到的抱怨,顾彩朝也点头:“是的,革命这么多年,生活并不见好转,从前还看到农家孩子脖颈上戴银项圈,如今都少见了。”